【源藏】狼与雀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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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沙砾挤满金属缝隙,呼呼风声隔着厚重屏障有节奏敲击耳膜,暴露在外的人类皮肤被刀刃缓慢切割般不停歇地往不清醒的脑子里灌入阵阵钝痛,本以为早已对疼痛习以为常的身体瑟缩着试图往内蜷缩,但排气管发出抗议,四肢灌满铅般沉重得难以移动,轻微颤抖机甲与沙子摩擦发出沙沙声。与面罩一体的过滤器停止了运作,循环通道被堵死,送入鼻腔中的少量空气闷热又刺鼻。

他睁不开眼睛,严重脱水带来的酸涩疲惫拖住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白光洒落在眼眶上方,透过薄薄的眼皮能够感触到从头顶垂下的光。

起初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残损身躯让他连一场平静的梦都过于奢侈。但死亡的恐惧不足以吓倒他,无数次在冰冷手术台上尽职的医生把他从垂死边缘拉回,他对死亡太熟悉了,甚至毫不怀疑那会在未来的某天平静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就像呼吸一样平常。但是在那之前,让他打从心底恐惧的东西来自另一个昏暗的角落,那个在他生命上方施加阴影的人。熟悉的垂死的不真实感和疼痛的减弱反而惊醒了半梦半醒中的人,恐惧催生的不多的求生欲逼他做出选择,就这样永远睡过去,疼痛只是一点点需要忍受的代价,更艰难的是如何挣扎着活下去,望不见尽头的痛苦承载着逐渐加深的绝望,他放弃了会消耗体力的思维运作,不再去想等待着自己的终点是什么,艰难地吸入稀少的空气,在胸腔里通过生物循环,再从鼻腔里吐出,他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疼痛的最大作用就是证明他还活着,吊起脑子里仅剩不多的精神,刺破不断膨胀的困意气泡,不让自己彻底晕厥在这块未知的土地上。

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


在沙漠里被沙砾埋没的枯骨不计其数,错估了距离的莽撞旅人为犯下的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人们常常对这片沙漠抱有最真诚的敬畏。但有一类人例外,他们能在最危险的腹地捕捉到水汽的源头,沙漠迷宫里深藏的绿洲只对这些人敞开。他们中的部分人充当着商队的向导,但即使有人花重金向他们学习技巧,最昂贵的学生也仍然会在沙漠里迷失方向。有人猜测他们掌握的是和血缘有关的求水巫术,也有人猜测他们拥有祖辈流传的不能教给外人的特殊方法,更有人与沙漠的其他传说相联系,说他们是世代生活在绿洲的狼的后代。

涓涓水流,送来了生机,滋润枯萎的身躯,为濒死的生命重新注入活力。男人放下手里还剩一半水的缺口灰瓷碗,扶正青年的脑袋,被卸下的银灰面甲边缘微微变形安静躺在地上。白色帷帐挡住肆虐的风沙和足以夺走生命的毒辣太阳,柔软的地毯隔离了硌人的沙石,帐篷内静得只能听到外界呼啸的风声。

源氏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沉重的疲惫和死后世界的宁静,直到他失去的知觉重新回到躯干上,至少死人是不会感觉到寒冷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毛茸茸的东西覆盖上他的身躯,还未被机械完全覆盖的皮肤忠实地传递着绒毛拂过的酥痒。灌入鼻腔的味道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刺鼻,反而带上一股清香。

他又一次地活了下来,从死神收拢的指间溜走,他应该感到高兴的,任何正常人都该有的死里逃生的喜悦,但他还未被手术移除的泪腺却不听主人的使唤擅自涌出了宝贵的液体,润湿眼框滚落下饱含盐分的泪滴。不知道是谁的粗糙温暖的指头擦过他的眼角,源氏颤抖着嘴唇,干涸太久的喉咙除了嘶哑的喘气声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无法道谢,更无法询问救下他的是谁。一张大手忽然盖住了他的头顶,就像安慰小动物一样揉乱黑硬的短发,对方无心的动作却开启了他尘封的久远回忆,童年时珍贵的点滴和阔别太久的这个动作带来的温暖,源氏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放下悬在头顶的尖锐的警惕,不再试图睁开干涩稍有缓和的眼睛,疲惫不堪的身躯在夜与梦的召唤下安心陷入沉睡。


再次苏醒时,阳光隔着白色帷帐被削弱成柔和无害的浅白光柱,源氏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拉下盖住自己胸口的白毛纠缠的皮草,环顾四周,逐渐清晰起来的景象中这是一顶平常的属于游牧民的帐篷,没有大件的家具,除了几个瓶子和年头久远的瓷碗外,大部分物件都是利用自然资源现做的,粗糙但非常实用。

他的面甲被人摘下了,但救下他的人并不懂得怎样正确拆卸,原本严丝合缝的合金面甲重新盖回面上却松松垮垮,稍微一碰就哗啦掉下来,几次尝试以后他选择了放弃,自从那件事以后,除了医生没人会再见到他布满可怖伤痕的脸,但这个陌生人却轻易看到了,源氏有种秘密被窥见的挫败感和隐隐的愤怒,虽然他清楚别人是为了救自己才揭开的面罩。

作为简易桌面的矮小木墩上还摆着一碗即将见底的清水,源氏没有思考太多,拿起一饮而尽,畅快的凉意涌入唇舌间。他咂咂嘴,发出几个音节,虽然嗓音还有些低哑浑浊,但说话没什么大问题。

他站起身,抖落掉夹进机械缝隙里的沙粒,巡视这个帐篷里属于主人的细节,半机械化的身体恢复力比想象中快很多,步子尚有几分虚浮,过滤器彻底报废了,身上大半机械都需要重新检修,但人造肌肉已经足够保证他进行一些简单的正常活动。正对着源氏的帐面上用绳结挂起了一把木弓,底下斜靠的木筒里插放着一批手工箭,五颜六色没有规律的箭羽倒有种别样的美丽。

源氏盯着那把弓发呆,他的刀早就埋进沙堆里了,身上没有任何护身的武器,虽然某种程度上他自己就是一把武器。他只是不适时宜地又想起了一个人,手指滑过粗糙强韧的弓弦,被细心打磨过的看上去年头不少的光滑弓身,接缝与展开的两翼处缀以白毛。

帐外有人拉开帷帐进来时,源氏本能地绷紧了身子,手里摘下那把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弓回头盯去。

进来的男人顶着雪白的狼头帽,大股白毛掺杂了别的动物的毛往后束成两条长辫,皮革制成的甲胄圈住他的胸腹要害,蓬松的裤腿被金属固定。逆着光源氏一时看不清男人的脸,这个男人投下阴影宛如沙漠深处的神祗,神圣而充满自然的野性。

但当源氏看清他的脸时,他就像整个人被按下了暂停键,错愕,震惊,被这个巨大的过于刺激的认知瞬间击倒了理智,连手里的弓落地砸到自己脚背也毫无察觉。

风霜磨砺的坚毅眼神,轮廓分明的俊美脸庞,须发皆白,略微留长的胡须参差不齐,眼下勾勒了两笔金色的花纹,尽管跟自己认知里的那个人差异巨大,但源氏绝对不会认错,眼前的确是那个长期霸占了他梦境的人。

岛田半藏,他的哥哥。

男人对他的反应直白地显露出疑惑,他走近源氏,拾起弓重新串上绳结,扫过源氏的眼神平静得仿佛在看待一个陌生人。

不,那不是半藏该有的眼神,他的哥哥从来不会这样看着他,即使不善言辞,他的眼神每次对上源氏也总是诚实地暴露出主人极其热烈深刻的情感,或是无可奈何的宠溺,或是怒其不争的责备,但绝对不会像看待一个陌生人一样毫无波澜,仿佛源氏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一股无名的火炙烤着源氏的脏器,尽管理智告诉他是眼前的男人救了他的命,但那又如何,他被半藏亲手杀死,斩断身躯时的愤怒也远不及当他意识到自己被那个人遗忘丢弃,连半分仇恨都吝于施舍的可能。

男人对源氏周身回转的怒意有所察觉,但他仍然平静取下系在腰上的口袋递给源氏,里面装着些七彩的甜美浆果,他发出几个熟悉又陌生的音节,连嗓音都和半藏如此相似,但音节连在一起却是源氏听不懂的语言。

源氏没有搭话,也许是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语言障碍,不做徒劳的努力,他接过那袋浆果,背对着男人在地毯的角落盘腿坐下进食。幸好他属于人类的消化器官仍然能正常运作,否则在这片荒芜的沙漠找到符合进食标准的营养液之前他就已经器官衰竭而亡了。

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像个赌气的小孩时,转过头那个男人却不见了,原本挂在帐子上的木弓也一同失去了踪影,又一次不告而别——源氏认为的,那点稍微冒头的歉意被他亲手打回了原处。


源氏不是没想过离开这里,但当他第一次走出账外,发现外面仍然是广阔无垠的沙漠,视野所及之处只有这顶帐篷孤零零但坚挺地站立在背风处,他如果只靠自己想走出沙漠,除了重复一次之前的垂死经历以外没有别的可能性,再乐观的人也不会指望再次好运被人救下。

这附近一定存在一片绿洲,但源氏抗拒着与男人的任何接触,只要见到那张脸,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情又会再起波澜,也许在男人看来,他总是怒气冲冲,仿佛想要撕碎见到的一切,但又被理智拉回,空有一腔怨气在小小身躯里横冲直撞,最后发泄在可怜的食物上,连咀嚼都看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男人每天只来一次,但对他恶劣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宽容,照常带给他浆果或者熟肉还有珍贵的清水,既没有少量也没有往里面添加一些令人反胃的东西。尽管源氏仍然不给他好脸色,但也渐渐熟悉了这个沉默的男人。源氏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们之间的交流仍然少得可怜。

在身体恢复了七七八八后,源氏又开始盘算怎么一个人走出沙漠,在月光明亮的夜晚他离开帐篷,试图找寻沙丘走势与星辰指引方向的联系,但风塑造的景象每天都在改变,他不敢走得离帐篷太远,也没能从周围光秃秃的沙丘里发现什么特别的,甚至连路标性的枯树都没有,男人究竟是怎么从变幻莫测的沙漠里准确找到这顶帐篷的?

尽管源氏不问,但是男人似乎看破了他的小心思,终于在除了投喂以外做了别的事,他指了指源氏,又指了指自己,再指外面,即使是傻子也能明白他在询问源氏要不要跟着自己出去。

源氏当然不是傻子,但他不想在男人面前过于被动,他无所谓地移开了视线,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男人又咕哝了几句,源氏猜测他是在抱怨,即使再有耐心的人应该也快对自己失望了,也许自己明天就会被一个人丢在沙漠里自生自灭。

男人侧头吹了声轻快的口哨,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脑袋顶开帷帐,往里张望,细吻纤长,两个直立起来的耳朵,一双浅棕的圆眼睛正聚精会神盯着源氏。

被狼开膛破肚成为食粮这一点源氏确实没想到,可能这个男人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把他圈养得白白胖胖,再喂给自己的狼,还能顺便锻炼一下捕杀活物的技巧。但源氏身上机械的部分想必很硌牙,残存不多的人类躯体也在药物浸泡下早就积满了致命的毒素,男人大概要失望了。

源氏冷眼看着那头狼,眼角瞥到男人腰间的佩刀上,活下去的机会不是完全没有。真讽刺啊,他为了活命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来上一刀,尽管他们有着同一张足够让源氏犹豫的脸,但只要有机会,他相信自己会毫不犹豫狠狠捅进对方的胸腔,只有这样,那些缠绕在他梦境里的絮语才有停止的可能。

男人微微弯下身子抚摸白狼的脑袋,那样粗糙但有效的手法让一向以凶狠著名的狼趴下了耳朵半眯起眼睛,一副很受用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源氏看到这样的动作隐隐有种熟悉感,但他拒绝去思考那种熟悉感来自哪里,很快他就为自己片刻的犹豫而后悔了,他错失了最佳夺走男人腰间小刀的机会,而现在的他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一样,无论怎么挣扎,最终只有死法的差别。

男人已经收回了手,一人一狼的目光转向源氏,白狼低下头往前方嗅了嗅,许多天没有清洗过的源氏身上肯定很难闻,但谁会嫌一块白来的肉不够鲜美呢。狼探出了脚步,围着他转圈,源氏竭尽全力才能确保自己的注意力跟上它的一举一动,防止它从角落偷袭,虽然他完全没有把握自己现在的身体能否招架住狼的一次攻击。

转了三四圈后,白狼缓缓走到他的跟前,从正面攻击无疑是个愚蠢的选择,源氏暗自腹诽。狼抬起它的脑袋,收臀直坐在了源氏面前,蓬松垂下的尾巴拂过沙地左右轻轻摇晃。

“如果你想出去,沙利亚会给你带路。”略有口音的英语从男人口中飘出,源氏震得差点当场跳起来,“如果你迷路了,她也会指引你回到这里。”

男人似乎打定了源氏会和往常一样拒绝回复自己,在说完话以后就掀开帘子出去了,留下源氏和那匹名叫沙利亚的狼面面相觑。

“嗷。”

这是沙利亚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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