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藏】狼与雀 03

尖刀刺入木块,削成细长形状,白狼盘腿席地而坐,右手边排开一堆鸟羽,五颜六色不知道来自哪些鸟类的细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源氏抱膝蹲下,注视白狼娴熟的一举一动,手指好奇地捻起其中一支,亮眼的没有一丝杂色的靛青,没有想象中的柔软,反而粗硬笔直,不过想到它们的用途也不难理解了。

沙尘暴没有停歇的意思,源氏偶尔能望见与天相接的另一个世界,昏黄天色,气流翻涌,任何身处其中的生物都有如投入地狱中。

源氏扭过腿,盘坐在地面上,手里紧紧攥住羽毛,“你一直住在这里,救下过很多像我这样在沙漠里迷失的人吗?”

白狼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手上,“偶尔,毫无准备就孤身进入沙漠的人不多。”

源氏的脸有点红,但这不能怪他,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到达这里了,自杀还是被人暗算?前者不可能,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还未掐断,即使是在最绝望的时刻他也不想就这么死去,至于后者……除了风沙打磨和被沙利亚啃出的牙印,如果谁真想要他的命,下手不会这么温柔。

在他把手里羽毛捏碎以前白狼抽走了那根可怜兮兮的青羽。

“你有家人,或者朋友吗?——沙利亚不算。”

“有过,只是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不多。”

白狼表情平静,源氏咬了下嘴唇,把憋在胸口的话一点一点挤出来,“如果有一天你的朋友或者家人因为某些原因想要杀掉你,你会怎么办?”

“我会先一步杀掉他。”白狼似乎没有经过什么思考,又或者说这是他根本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的答案。

“可是你打不过呢?”

白狼摇了摇头,“那就尽量不让自己被杀。”

“假如,我是说可能发生的情况,对方以为你已经死了但你其实活下来了,你又会做什么?”

“我很想直接回答你去杀那个人复仇,但是那样做的后果太沉重了,尤其是当你还没有理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时,真正需要赎罪的人是对方。”

“死也是赎罪的一种方式。”

白狼停下手里的动作,明亮的浅棕色眼睛镀上一层浅金色,他神色不变地盯紧了源氏,“他可以做到伤害自己亲近的人,不代表别人也可以,他应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不应以再次伤害他人的方式。”

“我不明白……他死了为什么是伤害自己?”

“我并不是这里的原住民,我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的雪原上。但随着兽群迁移和战火的波及,我们不得不离开那里。当我的族人迁徙到这一片时,和当地的游牧民族起了冲突。我们对于贸易和放牧一窍不通,按照以前的习惯生活结果得罪了他们。”

白狼的族群习惯驯养狼作为伙伴,他们的迁徙也将狼这一危险物种引进了沙漠腹地,原本热闹的集市也被狼袭击人的消息搅乱。北方民族以为漫山遍野的肥羊都是野生的,进行围猎,而狼又容易误伤到那些出来保护自己财产的游牧民,加上语言不通,造成了极深的误会。

但他们之间的交流不只是血与火,也有小部分掌握了两种语言的人周旋于两个族群之间,他们自称“雀”,一群聪明的信使,就像他们的称谓那样灵活穿梭于部族之间,化解语言文化差异带来的矛盾。

白狼想起了那段时间里十分活跃的总是头巾裹着脑袋,戴上略显滑稽的面罩的年轻人,他就是构成沟通桥梁的成员之一。和游牧民一贯的贪婪狡诈形象不同,自称“贝都因”的年轻人热情而友善,好奇心强又足够有礼貌,即使因为语言障碍刚开始讲话磕磕绊绊,经常因为说错而闹出种种笑话,但他仍然努力与他们坚持交流,他在语言方面也确实相当有天赋,熟络起来后就主动教授别人自己会的好几种语言。白狼的英语就是这个年轻人教会的。

北方民族也并非一贯凶横不讲理,有这群雀的牵线搭桥,开解误会,该赔偿的也在雀成员陪同下带上上好的皮毛上门赔罪。白狼也一度以为他们之间终究会找到适度的平衡,但现在想来,也只是像贝都因那样的人们的一腔情愿罢了。

迁徙而来的族群挤占了原本居民的生存空间,牧民的牛羊也被从北方带来的狼吓坏。暗中集结的一部分仇恨他们的游牧民在被白狼族人视为神圣的节日夜晚偷袭了他们。在族群的极度固执排外下,这是只有极个别雀才知道的内部事务,在每四年的同一天满月,他们会找个清静无人的地方集结在一起,卸下心防,共同分享高纯度烈酒,引吭高歌,赞美狼神赐予他们的一切。狼都被关进了同一个地点统一看管。

白狼的大部分族人都死于这场毫无预兆的袭击,游牧民手里的弯刀快而精准,喝醉的族人就像落入陷阱挣扎的狼一样无助,任由刀刃游走,划破上一秒还嘹亮的歌喉。关狼的笼子被一把火烧得干净,反应快的幸存者们逃进了沙漠,依靠祖辈传承的对环境的敏感得以存活。

白狼曾经邀请过那个年轻人参与这场集会,也出于信任告知过他时间和地点,虽然在当时混乱的现场白狼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但这场悲剧发生的起因已经呼之欲出。

“所以你去杀了他?”

“不,”白狼的神情松动,他过于平静的眼神里突兀翻涌出一阵痛苦,这让源氏头一次直观地体会到面前的确是个人类,而不是所谓的他想像里的脱离尘世的神明。

“我后来再见到他是在沙漠里,他迷路了而且严重脱水,栽倒在地上,我只是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他挣扎。”

他有过亲手处决双手沾满自己族人鲜血的仇敌的机会,但当他看到贝都因面具下的微笑,那张多了几道皱纹的不再稚嫩的脸看到他时露出的笑容,白狼没有下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生命的火光从这人身上消失殆尽,折损羽翼的雀孤独葬于沙漠。

“他死了,但我并不高兴,无论是挚友的背叛,还是目睹昔日挚友的离去,都不是多美好的体验。”

白狼垂下了眼神,平时深藏起来不留痕迹的痛苦情感,纠起的双眉,眉间沟壑投下深色的阴影,让源氏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在自己“死去”的这段时间,他会不会也在夜色掩盖了周围视线的深渊里痛苦过?

“死亡不能解决任何活人的问题,在他死后我也不再躲在沙漠里,我召集了残存的流浪已久的族人,去接触外部的世界,到外面我才知道他为了我们能够走出沙漠的这一步,提前置备了不少东西,给我留下的丰厚财产让我们即使在游牧民的地盘也有安身之所。他甚至还为我们的存在编织了神秘美好的故事,让现在的人们不会对我们感到害怕。”说到这里,白狼终于露出微小的笑容,“他也许是在赎罪,也真的做到了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让这里的人们能够接纳我们的存在。”

源氏恢复了抱膝盖的姿势,就像童年听父亲讲故事那样,神情专注,双眼牢牢盯着白狼,脑子里的景象却随着对方的声音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现在还住在沙漠?我看得出来,你没有打算和我一起去城镇,沙利亚离开你也完全可以独立生存。”

 “我想陪着他。”

白狼轻轻抚摸被捏折不能复原的青羽,叹了口气,展开源氏的机械手掌,重新把羽毛放上他的掌心,“送你了。”

 

源氏最后也还是没能告诉白狼关于自己的故事,虽然在那双通透直达心灵的眼睛下白狼也许早就已经猜到他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但出于年长者的体谅与温柔,他没有试图逼迫源氏亲口说出来。

他与半藏的最后那场对决并非临时起意造成的意外。早在那以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只需要一点点外力就足以崩塌,掉落下的锋利碎片足以刺伤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最柔软的地方留下血淋淋的伤疤。

源氏有过幸福的童年,尽管母亲去世得早,但是父亲和哥哥的爱填满了他生命中的空缺。自从记事以来,哥哥就一直在他身边,岛田兄弟,到哪里都宛如一体,一旦离开哥哥身边太久,他就会哭闹,不肯在下人侍奉下吃喝,随手抓住什么东西就往外扔,打碎了不少瓶瓶罐罐和自己用的小瓷碗,直到下人实在没了法子请回半藏,少主不在的话就请来老爷子,即使再粘哥哥,在父亲的威严下源氏也不得不自觉变乖巧了许多,老老实实配合仆人。虽然因此总被人指责太过于依赖自己的兄长,但源氏承认他对此不仅很清楚而且享受着半藏对自己无条件的溺爱,他的哥哥蹙着眉头一脸不耐烦,但给他掖被角的动作却格外温柔。

他能读懂半藏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细微的表情,从小就能,他能摸清楚半藏的忍耐边界在哪里,在他真正生气以前适时服个软撒个娇,他的哥哥就不会再跟他计较了。

偶尔也会有例外,源氏记得在自己十岁左右有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异常凝重,就连仆人们也神色匆匆,忙碌着源氏不能理解的事情,而源氏会被锁在自己房间里,不准出门和见任何人,那个年纪的他不可能闲得住,于是趁着晚饭时间守在外面的仆人换班,摸索着偷跑出了房间,用尚且不熟练的忍者技艺攀上屋脊,看见整座岛田府邸灯火通明,如临大敌的繁忙,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令人讨厌的严肃紧张,就像一群在各自轨道满速运行的机器,共同构成了整个戒备森严的岛田家。

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借着夜色掩护在属于自己小小庭院的房梁之间跳跃也许不会引起注意,但是要想溜出城外,各个门口布下的岛田家忍者可不是吃素的。所以他只能泄了气,慢吞吞往回挪,在翻过最后一道坎时脚下一滑,整个人连带着几块砖哗啦掉下去。

小小的源氏抱紧了脑袋,害怕得不敢睁眼睛,可是痛觉并没有如预料一样传来,迎接他的不是冷硬的地面,而是哥哥柔软的怀抱,他接住了跌落的源氏,皱着眉头等源氏害怕的小脸缓缓睁眼。

半藏只比他大三岁,但多出来的这三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和源氏的懵懂截然不同,他总是那么坚定沉稳,每一个步伐都如外界期待般有“未来家主的影子”。

源氏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了抱住自己的是哥哥,他开心地紧紧搂住半藏的肩膀,却被对方硬生生从身上扯下来,三岁带来的还有体型力量上的差距,他只能低着头乖乖站在半藏面前。

即使光线很差,源氏也能从哥哥脸上读出一条讯息——他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半藏阴沉着脸,不由分说拎起他的后衣领就往源氏的房间的相反方向走去,推开一道沉重木门,把源氏一把丢进那间未知的小房间里,房间里只有一堆小山丘般高的洋葱小鱿玩偶。源氏一头栽进玩偶里,噗叽噗叽的滑稽声响没能够缓解几分此刻的气氛。

“哥——”

“老实在里面呆着。”

他关上了门,源氏清晰听到了落锁的声音,他警觉起来扑向门口,却怎么也推不开那道门,他用力捶打门口,大声呼喊哥哥的名字,但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一间关坏孩子的小黑屋,除了满屋子的洋葱小鱿和门框缝隙露出的光亮陪伴着他,其他一无所有,他把自己藏进玩偶堆里,失落又悔恨。房间侧面堪称体贴的修建了一个小厕所,巴掌大的窗口正对着一堵墙,无法窥伺外面的情况。接下来的几天每到饭点门下会打开一条缝隙,然后推进一盘饭菜,源氏抱有希望地凑到那点空隙面前呼喊外面的人。

“喂!有人吗!麻烦你开一下门,我保证我会乖乖的不会乱跑了!或者帮我叫来半藏也行,我有话必须要跟他说!求你了!”

无论他怎么呼喊,门外永远一片寂静,几次尝试以后他也不再寄希望于送饭的仆人,把自己塞进房间角落里,抱着膝盖埋下脸。送进来的饭菜他一口也没有动过,只有水杯里的水位降低了,其他几乎原封不动地从门底下推了出去。

他不确定自己被关了多久,也许是两天,还是五天?他又累又饿,枕着洋葱小鱿昏昏欲睡,盯着漆黑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哥哥半藏这次的怒意格外强盛,源氏知道这是对他私自出门的处罚,但他还是委屈,即使半藏现在接他出来跟他道歉,他也决定不会理会半藏。

开锁的声音惊醒了他,紧接着那道紧闭的沉重大门终于被人从外面推开。但让他失望的是,外面的人不是半藏,而是一贯负责照顾他的仆人,源氏干脆闭上眼睛装睡,仆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带去了源氏分别好几日的自己房间。

令人怀念的柔软被褥和自由的空气,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等到半藏似乎终于想起这个弟弟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源氏裹紧自己的被子背过身去,留给半藏一个倔强的小小背影。

半藏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床边,伸手推了推胞弟的肩膀,“还在生我气?”

“怎么会,兄长大人永远都是对的。”

半藏皱起眉,“你不该那天晚上跑出去的。”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源氏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这对于一个十岁孩子而言可能太过沉重——虽然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也就仅仅年长三岁。

“是,兄长大人教训的对。”源氏脑袋蒙进被子里,声音瓮声瓮气的,尽管本人不愿意,但语气诚实地出卖了他此刻的低落。

“对不起,我那时候太生气了,我不该把你关起来,我错了。”

源氏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眼睛晶亮晶亮的,眼眶边缘红红的,让半藏想起前几年源氏闹着要养的小白兔。

“那以后我跑出去你还会关我吗?”

“不会。”

源氏仿佛纠结着什么问题又往被子里缩回了一点,“真的?”

“我以我的荣誉发誓。”

源氏从被子里窜出来抱紧自己的哥哥,这些天的委屈和惶恐通通涌了出来,他抱着半藏也不管丢不丢人哭得老大声,他以为哥哥不要他了,在与黑暗相伴的那几天他甚至以为自己会孤独地在里面死去,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死活。

半藏手忙脚乱地擦去源氏脸上横流的眼泪鼻涕,轻拍弟弟哭得一抖一抖的脊背,他笨拙地安慰着源氏,但除了紧紧回抱他完全想不到其他的方式,但一个拥抱足够受用,源氏渐渐哭累了,打着嗝在他的臂弯里睡着。

他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半藏紧张的是什么事情,岛田组几大分支后代接连出事,有信息称杀手已经潜入岛田本宅,目标就是尚且年幼的岛田兄弟。半藏当然不可能窝囊地藏起来,他与家族步调一致,作为明处的诱饵为杀手布下局,在杀手面前没什么自保能力的源氏则作为候补继承人被严密保护起来,那天晚上的半藏不仅仅是生气,更多的是担忧,所以保险起见,他也终于选择了最开始大名要求的方案,把源氏放进隐秘的安全屋里,每天由自己的亲信去送饭菜,回来报告源氏的情况。但半藏从未亲口告诉过他这些。

哥哥的怀抱为他挡住了成人世界的风雨。

但人总是会长大的。

他不再终日粘着半藏,学校里,游戏厅里,有的是比烦闷的家里有趣得多的东西。那段时期的记忆繁杂又凌乱,源氏仅仅捞得几个除了狐朋狗友和游戏内容之外的回忆场面,要么是半藏把他从游戏厅拖出来,要么就是拦住又想半夜翻墙出去的自己,进行一番在当时的自己看来无聊又多管闲事的口头教育。

但那个时候的兄长还是他熟悉的那个,会皱着眉头拧他耳朵让他认真听讲,又会在源氏被罚跪后顶着一张臭脸亲手给他红肿的膝盖上药。

越是想起这些琐碎的过去,他就越能明白白狼对他说的话,如果他真的现在冲去一刀结果了半藏,他的内心恐怕也不会得到预想中的解脱和兴奋,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深最痛苦的联系,就像树梢上飘摇欲坠的叶片,一旦斩断了它,随风飘落的不仅是过去的纠葛,还有他自己,源氏不再是源氏。更何况他也不允许他的哥哥以这样狡猾的方式再次从他的身边离开,他应该活着,好好的,只有活着才能改变一些东西,只有活着才能让他重新填满自己内心空缺的那一块。

 

即使坦荡如白狼,也没有告诉源氏更多的重要细节,只是回忆起那些陈旧的文字,就足够让这个坚毅的来自遥远北方的男人心口一窒。

他在属于贝都因的旧所里找到了许多关于当年那件事调查的文件,白狼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整理求证了上面的讯息,当然也用了一些“特殊手段”。贝都因没有背叛他,出卖消息的另有其人,是当时在附近偷听到他们谈话的另一只‘雀’——他在看到白狼的第一眼就一刀抹掉了自己的脖子,自知在做过那些事以后落入疑似回来复仇的白狼手里的下场只会更惨,只可惜了目睹了这一场面的那名雀的年轻妻儿,小男孩看上去才五六岁,躲在母亲的怀里,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害怕又紧张地盯着刚刚从天而降间接夺走了他父亲生命的男人。

白狼没有连坐家人的兴趣,给他们留下足以维持一段时间的金钱就走出了沙土建造的矮房。正值中午,灼人的阳光投射到他的身上,他眯起眼睛适应光亮,顶着炙热气浪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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